忠武八都一出许州,就兵分两路。
一路是主力,由主帅杨复光带队,庞从、王建、晋晖、鹿晏弘、韩建五都随行。这一路从许州南门出城,进军路线与杨复光来许州时的路线基本吻合,经临颍、舞阳、方城、南阳,终到邓州。
另一路是偏师,由张寻挂帅,除了忠武二军1200人外,还节制张造与李师泰的两都人马。总兵力超过了三千。这一路从许州西门出城,进军路线经襄城、叶县、鲁山、向城,最后与主力在南阳汇合。
之所以要兵分两路,并非是“分进合击”之策。这两条进军路线,在南阳汇合之前,沿途不会遇到什么敌人。分兵,是因为缺粮。
忠武军在许州只筹集到不足千石粮草。不是周岌不积极,这已经是他的最大能力了。许州也没粮了。这点粮草,只够忠武军吃十余天。也就是说,刚好够吃到邓州。仗还没开打,粮就尽了。
面对这个窘境,杨复光一筹莫展。还是张寻想出了一个办法,叫做“分进筹粮”之策。
这个年月,大军过境,粮草都是在沿途州县抢的。张寻认为,八千人一起走,只能抢一路。如果兵分两路,就能抢两条线。从经过的县城数量上也能看出来,都走方城缺口这条线,只能抢四个县。如果分兵,就能再多抢四个。
当然对忠武军这样的大唐官兵来说,用“抢”字不太合适,应该叫“征粮”。然并卵,在百姓看来,还是抢。
这个办法一提出来,就得到了杨复光的支持。还因为这个献策之功,将张寻从游击将军,连升三级,提拔为定远将军。并把执掌偏师的重任,交给了他。这其中或许也有他那一顿马屁的功劳。
沿途抢粮,张寻心里其实也很挣扎。但是为了能当上邓州刺史,他也只能违心献策。他这个计策,其实不止是为了筹粮,还另有所图。
但他手下却有不和谐的声音,首先站出来反对的就是李暮。
“这么做,和巢贼有什么分别?我们可是官军!”
赵东阳这一次却是支持张寻的,他反驳道:“你说的对,我们是官军。但只是杨复光手下的官军,即便秋毫无犯,百姓也只会念杨复光的好,与我们何干?名是人家的,亏咱自己吃。这种事,不能干!”
“赵秃子,你是怎么当的兵?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都忘了?你良心让狗吃了?”
“李暮你就是妇人之仁!你丫懂什么?没错!是应该团结群众,是应该赚口碑,但那也要看时候!说白了,现在咱们不过是人家手下的马仔,你给谁赚口碑?幼稚!”
赵东阳的话,让张寻想起了当年范增是如何说刘邦的:“沛公居山东时,贪於财货,好美姬。今入关,财物无所取,妇女无所幸,此其志不在小。”很明显,刘邦给别人打工时,并不在乎自己的口碑,财货美女想要就要。等到他入关封了王,自己说了算了,就换了一副脸孔,装起了“贤主”。
此一时也彼一时,有经无权,那是非要等楚军渡河之后再战的宋襄公;是宁可自刎在家门前也不肯过江东的项羽;是甘愿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也不肯实行坚壁清野政策的刘璋。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成不了大事。张寻想成大事。
也罢,就学一回刘邦吧。
为了能让李暮等反对的人好受一些,张寻通令全军,不可杀人,不可侮辱妇女。鳏寡孤独贫病之家,不可逼其出粮。将筹粮的主要目标,对准了沿途州县的府库和富户。
行军第二日,到达襄城县。襄城归许州管辖,周岌早就与当地县令打过招呼。县令早早准备了一百石粮食,骡马三十匹。侯在襄城城外。这点粮食,其实是杯水车薪。但襄城县令礼数周全,又特地送了张寻一匹枣红宝马,极尽逢迎。张寻终于还是没有难为襄城。未让大军进城,只在城外歇息了一晚。至于襄城县令送的宝马,张寻就将其转赠给了李师泰。这货此时骑的还是一匹在农户中寻的劣马。
期间都头契必阿大向张寻告假,要求回乡省亲。契必阿大的家在郏县,就在襄城西北四十里处。他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,借这个机会想回去看看。张寻思考了很久,还是批准了。只叮嘱阿大一定要注意安全,不要与人起冲突,因为郏县已经是汝州地界。如果发生纠纷,会很耽误事。其军暂由副都头刘延指挥。
襄城之后是叶县,这里已经是汝州地界,出了忠武军辖区。叶县县令就没有襄城县令那么机灵了。见大军过境,竟然紧锁城门,摆出一个乌龟阵。
赵东阳见到这个情形,心里乐开了花。伸手不打笑脸人,不怕你无礼,就怕你恭顺。恭恭敬敬的襄城县令,用一百石粮食就把他们打发了。叶县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,城破之日,收获可就不仅仅是一百石粮食。
赵东阳已经准备好攻城了。张寻却没有同意,而是将一封手谕用弓箭射入城内。手谕是杨复光写的,以大唐天子任命的京西南面行营都监的名义,说明忠武军前去收复邓州的战略意图,要求沿途州县全力供顿,支援作战。否则,将以“通贼”之罪论处。
这封手谕真是好使,不到半个时辰。叶县城门开了。县令随县丞、主薄等一干文武官吏,出城请罪。张寻也就不客气了,手一挥,全军入城。
入城目标只有一个。赵东阳率领三百骑兵,长驱直入,直奔叶县的仓廪府库。很快就找到了位置,戍卒衙役根本无法阻拦,仓廪被忠武军逐一打开。将士们无不喜笑颜开,仅仓廪一处,就查获四百余石粮食。赵东阳盘算着,如果再搜刮几家当地富户,搞个六七百石粮食不在话下!真是发达了!
张造的忠武军第五军负责搬运粮草,李师泰的第八军负责满城搜寻驮运粮草的牲口。一时间叶县城里鸡飞狗跳。半日间就有多起军民纠纷,被强夺了牲口的百姓告到县令这里,县令又来找张寻。
张寻很无奈。李师泰的第八军顶多算是工作方式简单粗暴了一些,政治上还是过硬的。再说命令是他下的,他不可能反而去处罚执行者。最后还是赵东阳出了个主意,要求全军无论征用百姓什么东西,都必须留下欠条字据,说明是国家剿贼需要,用完之后会归还。特殊原因无法归还的,会照价赔偿。
张寻觉得这个办法有股熟悉的味道。但很管用。告状的百姓虽然明知归还的希望渺茫,但好歹自家的牲口,从“被抢走”变成了“被借走”,多少得到些心理安慰。
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小心翼翼的捧着欠条,生怕弄丢了似的,含着眼泪离开了县衙。张寻看在眼里,很不是滋味。他忍不住走上前去,叫住老汉,说:“老伯,这字条千万不要弄丢了。将来还您牲口,还要索回的。”“好,好……”老汉呢喃着走了,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官军还回牲口的那天。
告状的百姓虽然走了,县令却给张寻跪了。
他恳求道:“今年叶县春旱,夏粮收成很不好,大量百姓忍饥挨饿,涌到县城来乞食。仓廪的粮食,是去年攒下的,就是为了预防灾情。有了这些粮食,县里才能施粥。如果将军将仓廪搬空,怕是要饿死人!求您开恩,给饥民留条活路吧!”
张寻看着跪地的县令,沉默良久,才转头跟身边的掌书记曾慎远说:“给叶县留五十石。”
说完转身就走。县令却仍然跪地膝行,抱着张寻大腿不撒手:“不够啊!将军!不够啊!”贺齐和宋蛮一起上来,将叶县县令像拖死狗一样拖开。
张寻差一点心软了。他安慰自己说,即便留下更多的粮食,乱世中也是民不聊生。只有尽早结束这个乱世,才能真正的帮助天下苍生!
“不好了!饥民劫粮!”第五军都将张造慌慌张张跑来禀报。原来往城外运粮的队伍,与饥民爆发了流血冲突。起初只是有上百饥民围堵运粮官军,后来越聚越多,双方由对峙演变为推搡。官军警告无效,终于使用了武器。造成百余饥民死伤,官军也有多人伤亡。
张寻立即赶往现场。途中,竟然又接到报告,说有一部分官军也加入了饥民的队伍,与粮队对抗,似有军乱的苗头!
张寻心中咯噔了一下,军乱可不是小事,多少节度使、刺史都是因为军乱死于非命,今天自己不会也要步这些倒霉蛋的后尘了吧?
他一边快马加鞭赶往事发地,一边在心里盘算,带头军乱的人可能是谁。不会是李暮吧?这个家伙一直极力反对筹粮,脑瓜子还一向不灵光,是有可能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。
如果真是李暮,事情还不至于无法收拾。但要是别人呢?会不会是李师泰?这些许州新军,跟张寻这些忠武旧部很可能还不是一条心。再加上因为抢夺百姓牲口的事闹得很不愉快,很有可能趁乱闹事……
终于到了事发地,张寻发现自己猜错了。带头“闹事”的,是七杀都都头契必阿大。
原来契必阿大从郏县省亲归来,刚一进城,就遇到了粮队与饥民对峙的场景。得知是饥民闹事,他因为跟叶县人一样是汝州人,乡音相近,所以上前与饥民沟通,希望能够将其劝散。结果毫无效果。这时第五军粮队的头领决定对饥民使用武力,契必阿大反对无效,终于爆发了流血冲突。
跟契必阿大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少年,是他族弟契必鸿。两人见官军竟然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,于是义愤填膺,加入了饥民的队伍,一面保护饥民,一面痛扁官军。然而双拳难敌四手,渐渐气力难支。
就在这时,恰逢契必阿大的部下刘延带兵巡逻至此,发现了自己的都头正在挨揍,于是在并不十分清楚事件缘由的情况下,就加入了战团,使局面变得更加的混乱。在旁观者看来,好似两股唐军打了起来,就误认为是发生了军乱。
张寻看了个清楚,高声断喝:“契必阿大!你反了吗?!”
契必阿大听见张寻的声音,应道:“将军!我没反!”
“那还不快快住手!”
契必阿大又撂倒一个官兵,大声说道:“将军,不能住手啊!”